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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言唯一不變的就是改變

  「O, where is Romeo? Saw you him today?」看到這樣的句子,大概英文老師都會直搖頭,畫個大叉叉,然後氣憤地說「不對、不對,表疑問語氣時,句首記得加助動詞,一般動詞要保持原形,不能動,不能動,不能動……」且慢、且慢,這可是出自大文豪莎士比亞(1564-1616)《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句子。從他的劇本,我們感受到愛情的恆久,也意識到語言的變化。有了上述思想準備,那麼當你讀到《傲慢與偏見》和《理性與感性》作者珍‧奧斯丁(1775-1817)寫下的「Jenny and James are walked to Charmouth this afternoon.」或「Mr. Murray’s letter is come.」,就會比較釋懷了吧。語句合不合語法、能不能接受,是相對的,因時間、空間不同,而有所差別。什麼是合法句子?什麼是合宜用法?短短數百年,可能就有截然不同的判斷。其中,語音的變化,又比文法變化快得多。以英語發展史上著名的「母音大推移」(Great Vowel Shift)為例,開始於14世紀中,大致完成於1700年,僅約350年,母音發音部位和聲學音值經歷大幅改變,形成中古英語和現代英語的分水嶺。

臺灣華語發音六大特色

  語言往往因為生理認知、語言接觸、社會文化等因素影響而產生變化,華語自然也不例外,在不同地域,持續演化發展。例如,馬來西亞華語新增第五聲(帶有喉塞音韻尾的高降調)、新加坡華語韻母縮併(「六」唸成[liu]、「對」唸成[tui])等。看過電影「小孩不笨」系列的讀者應該對這些變化不陌生。根據學者研究,臺灣華語語音亦擁有諸多在地化特色,例如:

  1.「去捲舌化」

  2. 「ㄣㄥ不分」

  3. 聲調變異

  4. 去唇音化

  5. 母音變異

  華語是典型的主題顯著語言,常省略主語、賓語,也因此容易造成語意模糊不清、似是而非。當我們聽到「語言是『約定俗成」」這種的說詞,不禁要問:誰約定?俗成誰?怎麼約定?怎麼俗成?為描繪語言使用實際情況,我們利用國家教育研究院「電視節目語料庫」進行隨機取樣,分析一字多音使用者比例變化。該語料庫收錄各類型臺灣節目,涵蓋日常生活情境和各種話語形式之語音紀錄,規模超過7千萬字。

重點一:誰的語言?誰的語法?

  只要是「活」的語言,它的形式和內容就會不斷改變,而且這樣的改變是無法阻擋、不可逆轉、沒有目的性,這都是語言自然演化的必經過程(圖1)。

 

圖1

只要是「活」的語言就會改變

 

   但幾乎每種語言都有為數不少的使用者覺得自己所屬世代使用的語言(或特定階層、或某種理想形式)是比較優越、典雅,並排斥、鄙視各種差異用法,直到自己偏好的語言形式被其他形式完全取代。此即,語言學家拉波夫所稱之「黃金時代原則」。這種想法具體表現為「純淨主義」和「規範主義」。前者「貴古賤今」,極力避免創新用法和受外來語言影響,認為語言的改變是種污染;後者則透過人為力量,以某種現存的或不存在的理想形式為標準,試圖扭轉人們「不標準」和「不優美」的用法。儘管語言最主要的目的是與人溝通,然而,使用者多寡往往不是規範主義者考量重點,其「標準變體」的選擇,通常是直覺的或先驗的,缺乏實證基礎,往往無法用科學或邏輯理性解釋。例如,英國歷史文物學會語言專門委員會(1664)反對使用單音節詞彙和縮寫,理由竟是聽起來太陰柔。無怪乎,克羅埃西亞學者卡波維奇認為:規範主義具非科學傾向,並將語言規範神祕化。就臺灣華語而言,比對相關文獻後,也可以約略看到這樣的隱憂,詳見表1。

 

表1

一字多音變體和使用者比例變化(單位:%)

詞項

變體

本研究(2022)

何佳儒(2008)

「教」學

 ㄐㄧㄠ

100

87.2

 

*ㄐㄧㄠˋ

0

12.8

參「與」

 ㄩˇ

80

58.7

 

*ㄩˋ

20

41.3

「諷」刺

*ㄈㄥˇ

34

61

 

 ㄈㄥˋ

66

39

 

重點二:是失控?還是創新?

  文學創作,常常針對語言使用的各種可能性進行大膽嘗試,無論是句法結構重組、詞彙內容屬性轉化、打破搭配限制等,除增強語言韌性和活力外,也促成語言與時俱進。這是許多瀕危語言求之不得的機會。拉波夫甚至認為語言的改變驅動社會的改變。值得注意的是,語言的變化,除表意外,有時還附帶有傳達幽默、謙讓、委婉等語用目的,以切合時代需求。進行語言標準化或法典化時,常見一種想法,即把變化和差異視為「語言癌」,企圖人為抑制「新創」,避免語言失控。但是,如果語言有「癌」,那大概就不會有以下這樣優美雋永的詩句。

睡一個呼吸著安全感的千年的小寐 (余光中。真空的感覺)

  語音的改變,是同一時代、共同生活圈的眾人真實互動下的產物。各種語音變體相互競爭,使用者比例或增加、或減少、甚至消逝無形,維持動態平衡,是語言健康發展的一環。然而,規範主義者常追求偏狹的「一致性」或「美感」,並以之為前提,儘管事實上充滿例外。以「相同類別的詞彙應依循同樣規則發音」為例,語料庫證據告訴我們,語言變化很容易打破詞類、詞義和構詞等框架限制(如特定語意或詞類,就得唸四聲)。依據人為前提訂定的標準,若違反語言演變趨勢,可能徒勞無功,詳見表2。

 

表2

新創變體成為優勢變體(單位:%)

變體

廣「播」

主「播」

「播」出

轉「播」

傳「播」

散「播」

ㄅㄛ

100

100

99

96

85

80

**ㄅㄛˋ

0

0

1

4

15

20

註:**表示教育部《國語辭典簡編本》讀音

 

我都唸IKEA

  每當有人根據千百年前文獻考證語源,指出所謂「正確音讀」時,網路鄉民總會說「我都唸IKEA」,既是幽默,也是批判。IKEA,不管是讀瑞典式[ɪkiɑ],或是美式[aɪkiɑ],都不影響其語意內涵和指涉對象。有研究指出,在美國把詞彙economy唸成[i:ˋkɑnəmɪ]或[eˋkɑnəmɪ]的使用者,大約占各半。一字多音在語言實踐上是個常態,舉世皆然。語言變化沒有目的性,非基於實際語料歸納分析的研究,能否描述和詮釋當代語言使用全貌,本身就充滿疑問。

  許多學者認為,外來翻譯固有名詞和科學技術用語應該進行嚴格標準化,但一般用語則無須過度干預。從描述性觀點來看,社會上有許多語音變體存在,其競爭、增減、消逝,如同有機體。但學習者時間、精力有限,為了簡化學習目標,擇一變體優先學習,並對其他常用變體做適當安排,是規劃教學流程時,比較合理務實的做法。對本國或外國華語初學者來說,應該優先學習使用頻率高與生活背景知識相近的內容。故,當前語言標準化目的應轉化為滿足教學和學習需要,出發點是基於「先學後學」、「實用能用」,以減少學習者認知負擔,提升學習成效。而非獨尊特定變體為「正確」或「典雅」,忽視實際使用者比例,甚至以不存在任何使用者的變體為「標準」。安排教學內容順序時,應以大型口語語料庫、或普查資料等證據,作為主要依據,與時俱進、定期檢討。具體建議如下:

  1. 字音標準化須立基於實證基礎,秉持「先學後學」、「實用能用」理念。

  2. 進行循證研究,定期發布全國性語音調查報告,作為審訂檢討參考。

  且慢,有人可能會說:「你當我是『塑』膠」喔……,看數據就好,這樣要專家做什麼?」哇!這可是一個巷子口田野調查的絕佳機會。倒是可以問問,他剛剛是唸「ㄙㄨㄛˋ」,還是「ㄙㄨˋ」。當然,他也可能回答說:「我都唸IKEA,那你呢?」對了,家中毛小孩生病了,是找獸醫好呢?還是找古生物學家好呢?

 

資料來源

周一銘(執行中)。語料庫為本的台灣華語語音變異及變化研究,國家科學及技術委員會專題計畫(NSTC 111-2410-H-656-005)。

 

附加檔案

  1.  我都唸「『塑』膠」,那你呢?.pdf(另開新視窗)
圖片來源:Pixt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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